隱地｜詩的糾纏 ──向明今年有兩詩入年度詩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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◇原文刊登於《新大陸》詩刊 2010年10月120期
詩的糾纏
──向明今年有兩詩入年度詩選
隱地
臺灣在一九二八年出生的詩人，從三月出生的女詩人蓉子，逐月下去計有洛夫、向明、張拓蕪、余光中、阮囊、古丁、沙牧、文曉村、一夫、彩羽、羅門、丁穎、戰鴻、楚風等十餘位。這些己經八十二歲的詩人，除了作古的五位外（古，沙、文、彩、戰），尚存的洛夫、向明、余光中三人仍繼續在詩壇大放異彩，真是非常罕見。而其中的向明更是奇人，他的創作毅力驚人。在今年剛出版的南北兩地年度詩選中，均選入了他的詩。北部歴史悠久的《2009臺灣詩選》主編陳義芝在編序中說：“向明是前行代詩人中去年發表最多的一位，佳作亦豐。”收入的是他在2009年4月發表在《衛生紙》詩刊的〈有我〉。而在南部出版的《2009臺灣現代詩選》，收入他在2009年元月七日刊在中時人間副刋的詩〈盡頭〉，主編莫渝在開篇話語中說：“本選集，從年初向明疑無路的〈盡頭〉到年尾林金萱的〈奮力划行〉是2009年臺灣詩人們的心靈新聲。”兩本立場不同的年度詩選同時入選詩作的詩人不多，而向明竟雙雙入選，真是得來不易。兩首詩的原樣均附在本文後面，可供有興趣者一覽，現在要談談向明這個奇人為什麼真如余光中所說的“向晚愈明”，創作力愈老愈旺勝。
八十二歲的向明不單是詩創作豐富，他同時也書寫大量詩賞析，而談詩論詩的“詩話”，更是一本接著一本出版。計有《客子光陰詩卷裏》、《詩來詩往》、《我為詩狂》、《詩中天地寬》、《向明和你輕鬆談詩》、《窺詩手記》、《走在詩國邊緣》，以及為愛詩者入門而寫的《新詩百問》，幾乎所有關於詩的問題，各項疑難雜症，他全給了答案。2008年，他和他的畫家女兒董心如（現為台師大美術系教授）合出《生態靜觀》詩畫集，用一系列六行體的長詩，寫宇宙萬物、寫時間、寫歴史幽靈、寫盡世間一切生態。書的另一面入口，則是他女兒的抽象畫風所演繹出的“識界”及“觀微”系列畫作四十幅。就詩而言，這己是他的第七本個人詩集。而在2009年底他寫了近兩萬字的自傳體文章，題為〈滄桑，我的1949〉，那是他在二十鎯鐺歲月所親身經歴的血淚史，於今年元旦起同時連載在《中華日報》副刊，及中時電子報他自己的布洛格發表，一般的反應是精彩得可以拍成電視劇，另有人建議應該加大成為一本自傳，因為尚有很多大撤退時的精彩細節尚未寫進去。向明是一個很勤奮的作家，自從有了電腦後，寫作之事，有如如虎添翼，過去這些年他的所有作品，無論詩文，都是利用電腦這個工具所“寫”出來的。他不用鍵盤“打”電腦，而是用“手寫板”就像寫稿紙樣，寫進電腦，輸出詩文。他的作品多，全是因為有電腦這個快速的書寫工具。他是華人世界最老且唯一的“電腦宅男”。
向明雖是一個上了年紀的高齡詩人，可他歴來就是個最樂於助人行善的詩人。單身無助的老詩人周夢蝶、舒暢、曠中玉等都曾一直在他的照應之下生活得比較適意。周夢蝶在五十多年前向明結婚後，即經常是向明家的座上客，北方藉的向明夫人穆雲鳳女士做他最喜歡吃的北方麫食，周公喜歡聽京劇，向明為他錄製了好多京劇名角錄影帶，周公來到他家，總是盤坐在一隻為他特製的大蒲團上，讓他面對電視，觀影聽戲，其樂融融。每年的陰曆年初六，向明數十年如一日的為周夢蝶和曠中玉雙雙慶生，己是很久以來的詩壇佳話，曾經有很多詩人想參與一同為兩位老詩人賀壽，有一年有七位女詩人連袂出席，包括當時尚是在家中的女詩人林峻楓，及己遠適南非多年的資深女詩人羅英。已故名畫家陳庭詩、己故十大小說家之一的舒暢，及剛過世的商禽有多年都是座上客。在美國的非馬，在大陸的藝評家許以祺，有一年也回來參與盛會，隱地還曾特別訂制一個大蛋糕帶去助興。向明和他夫人每年都親自做了許多難以吃到的家鄉味宴客，他兩夫婦當時的年歲都己不小，但他們總是樂此不疲的招待大家，惟恐會怠慢客人。其實曠中玉和小說家舒暢，晚年都曾病痛纏身，行動困難，都是熱心的向明夫婦親自協助照料，直至他們一個個辭世而去。向明是臺灣詩壇元老之一覃子豪先生的學生，他對老師完全以父孰輩看待，當年病危時，他是第一個在台大病房守夜的，因隔日即得離台赴馬祖駐防。覃氏過世後這麼多年來，他年年必在十月十日覃氏過世那天上墳祭拜。而且和年輕學者詩人劉正偉合編《新詩播種者》一書，完整整理出覃氏一生的詩文資料，又為覃氏出版中英對照詩作選集，一切開支由他個人自理。
詩人向明
向明是早年爾雅出版的“年度詩選”編委之一，爾雅經辦十年之後，交出由向明、梅新、瘂弦三人向文建會申請補助，繼續編選出版。他們三人多方奔走，終於納入文建會正常年度補助物件，唯一切瑣事，包括每年預算申請，編選出版，及完成結報均由他一人負責辦理。另外並開辦年度詩獎，及為資深一輩詩人舉辦慶生等活動，亦均由向明一人任勞任怨，快樂完成，直至另一個十年又過去，才以階段性任務己完成，交由中生代詩人繼續編選，此時他己年屆七十三歲，從此他退出一切詩壇活動，專心一致以追求詩文之精進為唯一目的，寧願此身與詩作無盡的糾纏。（向明的第五本詩集名為《隨身的糾纏》）
向明一直被尊稱為“詩壇儒者”，三年前學界還曾為他舉辦過一次盛大的作品學術研討會，計有來自各方的十篇論文討論他的作品。他的儒者風範皆因他一直虛心為文治學，絕不炫己傲人，但他也總是“在溫和的後面表達剛健，在平淡的後面保留一份執著”（見《向明自選集》代序），甴此可以看出向明的個性雖很謙和，卻並非是一遇事屈從，不辯是非的好好先生，他對小節可以不計，對人好也只是求個心安理得，不求別人稱讚，也從未冀求回報。然對於大原則，大是非，有違公理正義之事，他會坦然力爭，死硬堅挺，毫不顧惜自己，他用詩去表現他的憤怒，或譴責反諷。今年兩本詩選所選出的〈有我〉和〈盡頭〉所表現的便是這樣的一種心境。看起來都非常激烈，表露出對世事人間非常失望的感慨。向明近年的作品都有此傾向。
還好到底是年過八旬的老人，何況凡詩人雖必有超敏感神經，也必具自我省悟的能力，不信，你看向明在〈有我〉一詩後面所寫下的幾句話，寫得多有理智，他說：“佛家有‘我執’之說，我執即是一切以我為是，我執很重時，慣於用一已之意識解釋一切，排斥心很重。我寫〈有我〉，即是當時志得意滿以‘我’為唯一，自以為‘有我無敵’，始才發現‘我’的一無是處，而且會有一切惡名加身。所以佛家總勸人‘放下我執，自由自在’是有其道理的。”下面有他的詩〈有我〉和〈盡頭〉為證：
有 我
有我
敵人便多起來了
不能有我，我是孑孓
登革熱的始祖
不能有我，我是鼠輩
黑死病的帶菌體
不能有我，我是桃麗羊
上帝不認的非婚生子
不能有我，我是奇數
最終都被偶數綁死
有我，你們
就會齊一消滅的口徑
只要有我
便會是罪不可赦的猶大
只要有我
便會是扶不起來的阿斗
只要有我
達文西密碼就會自動失效
而且只要有我
不由分辯
總是被控乃藏有劇毒的人渣
（入選《2009臺灣詩選》）
盡 頭
明明知道，一切都是天命無常
卻仍在拼命地找
八千里路雲和月的盡頭
海角天涯的盡頭
螢火蟲燒盡全身的熱量
何日能探照到一條大路的盡頭
城門失火延燒至那家權貴才算毀滅盡頭
老媽媽頻問不歸的兒子流落在何方盡頭
銅像們一直罰站何日才是刑期滿的盡頭
魚要如何用力才能躍到龍門的盡頭
鳥要怎樣展翅才能飛到天堂的盡頭
也仍只能拼命的找尋，發現
流水沒有盡頭，江湖只是過路
棒棒糖的盡頭肯定只剩一根光棒棒
夢幻的盡頭只是空歡喜一場
即使落葉賴著不走，要離枝而去的
終究飛去找自己再生的盡頭，與你無關
（入選《2009臺灣現代詩選》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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